荒野的意義

進入美國新墨西哥州希拉荒野區的旅程,揭露了保護自然土地所能遺留給後世的恆久遺產,也引發了究竟何謂荒野的複雜問題。

撰文:彼得.葛溫 PETER GWIN 攝影:凱蒂.奧林斯基KATIE ORLINSKY

我們在一片美國西部黃松林裡紮營,並用枯枝生了火。馬匹被拴起來過夜,晚餐盤也乾淨了;我們各自坐在韉上(韉為鞍下的墊褥),蜷縮著身體以抵禦 11 月的寒意,等待壺裡的咖啡沸騰。

一位名叫喬的阿帕契嚮導,如他的祖先一樣騎馬走遍了這個區域,知曉其祕密,他正講述一隻狼的故事。那隻狼在離此不遠處被殺害。喬說話的語速緩慢,抑揚頓挫,每句話都有一定的分量。然後,一隻狼嗥叫了起來。夜裡響起的這聲狼嗥,彷彿是講述的故事所召喚來的。

這聲音讓人有些吃驚,因為在過去幾天,我們幾乎什麼都沒聽到。隨著我們騎馬深入這片土地,森林與峽谷似乎吞噬了所有聲音,讓我們的世界只剩下河流、風、馬兒與我們自己的聲音。有時,在我們騎行的過程中,我會覺得自己已經聾了,或是開始做夢了。但是那聲狼嗥觸發了些什麼,忽然之間,我開始意識到各式各樣的聲音――營火的嘶嘶聲、馬兒的低語、我自己的呼吸聲。

我們本能地抬頭,想要看一看山脊線上的那隻狼。但是我們只看到樹木的剪影,以及背後的蒼茫星空。

我們等待這隻狼再次嗥叫,或是另一隻狼的呼應。但是周圍一片靜默。

喬講的故事是這樣的:1909 年,一位年輕的護林員正在新墨西哥領地的西南角測量土地,距離我們的紮營地不遠。他和一些手下在岩石邊緣吃午餐時,在峽谷中發現了一隻母狼和牠的幼崽,於是拿起步槍射擊牠們。當時的人認為狼是有害動物,會傷害牛、馬鹿與鹿。

在生命近尾聲的時刻,這名護林員寫道:「我們即時趕到老狼身邊,看著牠眼中熾烈的綠色火焰逐漸熄滅……當時的我很年輕,動不動就扣扳機;我以為狼少了鹿就會變多,狼沒了就是獵人的天堂。然而,當我看到綠色火焰熄滅後,我感覺到狼和山都不同意這樣的觀點。」

我們紮營地所在的希拉荒野區,其成立緣由或可回溯到那隻垂死的狼。那位年輕的護林員是阿爾多.李奧帕德,他和他的護林員夥伴可謂先鋒,希望採用最新科學來管理數百萬公頃的聯邦土地。

李奧帕德與狼的遭遇,加上其他觀察,促使他在1922 年寫了一封信,呼籲設立一種新的土地類別。當時,政府認定的公共土地有兩種:一是國家公園,旨在保留作休閒娛樂用途,可建造道路、小屋與其他設施加以改善;二是國家森林,側重資源管理,包括木材、礦物、放牧與狩獵。然而李奧帕德主張,應該還要增加一種類型,那就是不受人類改變的地方。他在廣闊的希拉國家森林的中心確立了一個占地 3100 平方公里的區域,其中包括希拉河的源頭。 1924 年,美國林務局將其指定為世界上第一個荒野地區。

我第一次聽到希拉是在兒時的某個夏天,當時我待在科羅拉多州的祖父母家中。新聞報導說,有個罪犯從監獄逃脫。住在附近的一個牧場主猜測,這個逃犯會向南前往希拉荒野區。他告訴我:「那是阿帕契人的土地,[傳奇戰士]傑羅尼莫出生的地方。」他把那裡描述成一個險惡之地,無盡的山脈與峽谷猶如迷宮,也是巨大美洲獅的家園。「如果他逃去希拉,他們永遠找不到他。」

「荒野」是一個難以界定的用語。它幾乎可以用來指稱任何環境,包括叢林、沼澤、冰封苔原、開放海洋。它通常是「荒原」的同義詞,尤其是用來指稱沙漠的時候,但是它也同樣可以用來指稱生氣蓬勃的森林。

某本字典將「荒野」定義為「未經開墾、荒無人煙、不宜人居」,但希拉完全不是如此。李奧帕德提出了他自己的定義:「我指的是一片以自然狀態保存下來的連續區域,開放合法狩獵和捕魚,大到足以讓人進行為期兩週的馬背之旅,而且區域內沒有道路、人工小徑、小屋或其他人造物品。」

當新型冠狀病毒在 2020 年席捲全球時,我想了很多關於荒野的事。我們都成了都市的囚徒,而我們之中的一些人正在逃離文明,回到我們最初的家園:荒野。我想起了那個逃犯。他是否成功抵達希拉?他被美洲獅吃掉了嗎?或是他以某種方式活了下來?

於是,我找上專門帶人前往希拉偏遠地區的嚮導喬.桑茲。我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我想去看看那個自小就吸引著我的想像力、也是現代荒野概念起源的地方。電話的另一頭靜默了好一會兒。最後,他回答了我。當時已是季尾,但我們可能可以在 11 月中塞進當季的最後一趟,在大雪封山之前走一遭。

在航空旅行幾乎停滯的情況下,我從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附近的住家驅車 3400 公里前往新墨西哥州。我穿越了美國的中心地帶,橫跨藍嶺山脈、密西西比河與德州潘漢德爾。這條路線清楚地提醒著我們,人類如何徹底改變了地貌。我穿過數公里長的農田,經過高聳的風力發電機。我遇到了上下快速運轉的抽油泵與燃燒的燃氣塔,還有規模大到在看到之前就能聞到的飼養場。我從大平原逐漸進入契瓦瓦沙漠,再進入黑山。在那裡,我離開高速公路,開上美洲大陸分水嶺,沿著蜿蜒的道路進入希拉地區。

我在清晨見到了喬,他在荒野南緣一條主要的小徑入口處替馬上鞍。他戴著綠松石耳環和一頂帶有老鷹羽毛的黑色牛仔帽。唯一顯露出他已六十多歲的地方,是他那雙粗糙的手與緊紮髮辮上的銀色斑點。

《國家地理》雜誌的兩位同事與我計畫去十天,走 110 公里左右,探索希拉河的主要分支。喬說,在地勢陡峭之處,馬匹能乘載的重量有限,我們只能帶上基本必需品。我們會露宿並睡在鞍墊上。他已備妥食物、一把弓鋸、一個急救箱和一把步槍。

待馬上了鞍、裝備收好後,喬問我們他是否可以進行阿帕契人的祝福儀式。他在我們的額頭、肩膀、雙手、膝蓋與腳上塗抹了黃色香蒲的花粉,將花粉撒在四個基本方位,吟誦了幾句阿帕契語。「我請求安全通過這片土地。」他說。我們騎上馬,從畜欄魚貫而出,沿著小徑進入一片高聳的柳樹林。

我們騎馬還沒超過十分鐘,便經過了希拉崖居國家紀念地,此地由國家公園管理處監管,就坐落在荒野區外圍。我在前一天下午就來造訪過,探索這片仿如迷宮、加建了石砌牆的一個個洞穴。一位戴著整潔的護林員帽子的熱情護林員解釋說,人類已在這個地區生活了好幾千年。沿著希拉河分布的許多洞穴都有陶器、石器與食物儲藏的遺跡,但是這一群俯瞰著狹窄峽谷的洞穴是規模最大也最精心設防的。 13 世紀末時有人類居住其中,學界稱之為莫戈隆文化,然而一個世紀後,這些人都消失了。

沿著小徑走了 1 公里左右,我們看到一塊寫著「希拉荒野」的木牌。過了這個點,林務局禁止使用機動車,也不能使用自行車與馬車,但允許打獵和釣魚。

小徑在淺水河上縱橫交錯,金色的秋日陽光穿透高聳的樹木,在快速流動的河水上閃爍著。幾公里後,我們沒有再看到其他人。

我們一路騎行時,我對喬提到,政府把一個人類生活了幾千年的地方當作荒野的典範來頌揚,似乎很諷刺。他笑了笑說:「希拉充滿了這樣的矛盾。」

他對於公園管理處將這麼多注意力放在古代文化上感到惱火。他說,莫戈隆人只是路過而已。真正了解這片土地並且仍然對它懷抱情感的是阿帕契人。喬深信,他們在這裡的時間比學者所承認的 600 年左右要長得多。他表示,他擔任這些旅程的嚮導,有一部分是為了幫助外人透過他族人的眼睛看見希拉。在他所講的阿帕契語言中,並沒有一個具體的詞彙可以表示「荒野」,只有「 ben-ah 」這個指稱土地的詞。對於一個把動物視為親屬的民族來說,人類與自然分離的想法是說不通的。

我們的路線大多沿著阿帕契人的古道走,將引領我們一睹喬口中的北部據點。定居者沒有把這個地區變成農場與礦場的原因之一,在於阿帕契人激烈地捍衛這片土地。喬說:「這裡今天仍是荒野,是因為阿帕契人。」

圖文摘自:國家地理雜誌 No.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