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觸的力量

撰文:辛西亞.戈尼 CYNTHIA GORNEY攝影:琳恩.強森 LYNN JOHNSON

基本需求

1950年代一項著名而令人心痛的實驗,證實了生物對觸碰撫慰的強烈需求。那個年代的權威育兒專家告誡父母不要摟抱寶寶:他們堅稱這是有害的溺愛。威斯康辛州的心理學家哈利‧哈洛協助證實了這些專家錯得有多離譜。他的團隊把猴子寶寶和兩個假的「代理媽媽」一起關在籠子裡。儘管只有鐵絲猴子會供應乳汁,猴子寶寶通常還是會冷落它,為了柔軟的觸感而緊抓住裹著毛巾的代理媽媽。

2018年9月某個午後,在工業輸送帶毀了他的左前臂與一隻手掌的工作意外後六年,來自北卡羅來納州、名叫布蘭登.普瑞斯伍德的男人站在他妻子面前,他的表情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普瑞斯伍德夫婦身邊圍著一小群人,有人舉起手機錄下這個場景:一位漂亮女子、一位留著鬍子的男子,手肘到指尖是白色的義肢,從桌上電子設備連出來的電線經過他的襯衫底下、穿進他的肩膀。

電線直接穿進他的皮膚,也就是說,在那一刻,普瑞斯伍德――他的身體,而不是他的義肢――是真的通了電。普瑞斯伍德參與了由神經學家、醫師、心理學家和生物醫學工程師組成的國際團隊所進行的一系列大膽實驗,讓克利夫蘭凱斯西儲大學的外科醫師切進他左臂斷肢的末端,在被截斷的神經與肌肉上安裝小型導電體。然後由外科醫師引導 48 條細如絲線的電線穿進他那半截左臂、再從肩膀穿出來。之後,每當普瑞斯伍德撕開蓋住那兩處的貼布,就會看到那些穿出他皮膚的導線。

「唉呀,對啊,這些是電線,」普瑞斯伍德會對自己說:「從我手臂冒出來的電線。」

好幾個月來,他定期前往克利夫蘭,讓研究人員協助他安裝實驗義肢手臂,那是一種新一代的義肢,內含馬達及配備感測器的手指頭。復健專家對這些裝置非常感興趣,但凱斯西儲大學團隊最想研究的,並不單是新義肢能提供的更佳操控。每次他們把普瑞斯伍德身上的導線接上電腦,他們探討的重點其實是人類觸覺的體驗。

因為皮膚,神經與大腦間至關重要的互動如此複雜,令人既挫折又讚嘆。而他們要做的是去了解、測量,並重新創造出彷如真實的觸覺。在感覺重建實驗室,凱斯西儲大學的研究人員讓他接受了許多測試,進展也令人振奮;例如,普瑞斯伍德用義手抓握泡棉塊時,可以感覺到抵著泡棉的壓力。這是一種連結。一種刺刺麻麻的感覺,似乎來自他已不再擁有的手指。

可是艾美.普瑞斯伍德在丈夫到克利夫蘭的實驗室進行測試時從未能同行。要到那個 9月午後,她去參加了馬里蘭的研究研討會,會中布蘭登是新科技的示範者之一,他們夫妻倆才終於能在布蘭登戴著實驗義肢、肩膀上的電線通了電的時候,站在彼此伸手可及的距離內。

布蘭登的手機裡一直存著接下來發生的事的錄影。談到當時的狀況,他還是忍不住情緒激動。那段影片沒有經過剪輯或修飾;你看到的就是兩個人在一個大房間裡彼此對看,像是第一次參加舞會的青少年,既遲疑又尷尬。布蘭登看看自己的腳,看看自己的義肢手指,露齒而笑。他用他完好的右手指示艾美到他的左手邊:過來這裡。

關於人類觸覺的文獻越來越多,裡面滿是新科學、各種推測,以及對未來的奇思妙想――但我想描述的是那段影片裡的四秒鐘,就在艾美用手握住布蘭登的義手時,他突然抬起頭,兩眼睜大,嘴巴大開。她看著他,但布蘭登直直看著前方,眼神茫然。「我感覺到了,」他告訴我:「我收到回饋了。我摸到她了。我哭了。我想她也哭了。」

她是哭了。他給我看影片的那天,疫情已經持續好一陣子了,地球上的每個仁似乎都還在摸索該如何靠近彼此,要拉近多少距離,該如何觸碰。

你或許會想起有人隔著浴簾或懸掛的塑膠布在疫情下擁抱的照片。《國家地理》雜誌刊登過一張特別令人動容的照片:一條曬衣繩上夾著一片透明塑膠布,一對母女隔著塑膠布,數個月以來第一次擁抱彼此。我發誓,我完全知道那一刻是什麼聲音、什麼感覺:在那個只能隔著後院遠距相見,奇異而痛苦的季節之後,我自己的女兒也曾就地取材變出類似的東西,至今我仍能憶起那個擁抱的慈悲。

透過一層屏障,是的。有皺褶的、滑滑的。塑膠的感覺。差遠了,你可能會覺得。但我的「需求狀態」,就如同利物浦約翰.莫爾斯大學的神經科學家法蘭西斯.麥葛隆的形容,已經高張到我沒注意到那層隔閡。「這就像缺乏某種維生素一樣,」麥葛隆告訴我:「需要補充。」

到底是要補充什麼?我祖母一定會瞟我一眼,想說這問題有什麼好回答的。但神經學家與心理學家現在已經能用生物標記來解釋這個對許多人來說再植絕不過的事情――大多數人類需要其他人的具體存在、需要其他人安撫的觸碰,才能保持健康。先讀一下這段聽起來很學術的平淡文字,我再告訴你它的出處:

觸碰是社交互動的基本一面,而後者是人類的基本需求……在壓力情境中,社交觸碰能安撫受觸者……能降低大腦內與威脅相關區域的活化……可影響神經系統內壓力通道的活化,減少壓力荷爾蒙的濃度……已發現能刺激催產素的釋放,那是一種由下視丘製造的神經肽……與催產素濃度上升相關的有信任感提升、合作行為、與陌生人分享、更能判讀他人情緒,與更有建設性地解決衝突。

這段文字出自反對單獨監禁的一宗聯邦訴訟。一群律師代表加州某座最高維安監獄的囚犯,提出這宗纏訟十年的官司,指出該獄多年來這種單獨監禁囚犯的做法――有精密的安全系統,幾近消除了與他人、甚至獄卒的實體接觸――相當於違反憲法、是殘酷且不尋常的懲罰。和解細節仍在法庭攻防,但由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心理學教授戴克.克爾特納所撰寫的專家報告,現在已是永久紀錄的一部分。克爾特納教授與指導觸覺的科學研究已超過 15 年。「這是我們最初、也可以說是最根本的社會連結語言。」克爾特納告訴我。

他指的是演化意義上的最初:就如多篇科學論文說過的,科學家相信人類在發展口說語言之前,都是用「觸覺溝通」。也是個體發展上的最初:現在我們已經知道,觸覺是胎兒能感受到的第一種感覺。在出生時與出生後的前面幾個月裡,觸覺是嬰兒最關鍵、發展也最完整的感官――寶寶透過它開始探索世界、培養信心,了解什麼是自己的身體、什麼不是。

事實上,心理學有一個影響最大也最令人不安的觸覺實驗,就是以寶寶為研究對象的,雖然在這個例子裡,用的是實驗猴。1950 年代末期,由威斯康辛大學的心理學家哈利.哈洛帶領的團隊將新生的恆河猴與母親分開,把牠們和兩個略有猴子外型的代理媽媽一起關在籠子裡。一個代理媽媽是用鐵絲做的,另一個則包著柔軟的毛巾布。在哈洛的其中一項實驗中,只有鐵絲做的代理媽媽會供應奶水。猴寶寶自己學會了從鐵絲媽媽喝奶,但只要一吃飽――還有每次科學家用頭會亂晃的機器怪獸突然嚇牠們的時候――牠們便急忙跑向比較柔軟的假媽媽,緊抓住毛巾布中段,抓得那麼緊,只能說看來就像是迫切無比的擁抱。

網路上還有一段哈洛猴子實驗的舊影片流傳,看了讓人非常難過:身穿實驗衣的哈洛冷靜地對一位旁觀者說話,而一隻單獨關在籠子裡的猴寶寶緊靠著那塊毛巾布。但這位心理學家想證明在當時屬於異端的論點。在他那個時代,有影響力的西方育兒權威都指示父母親,除了絕對必要,否則不要觸碰寶寶――他們認為擁抱與親吻嬰兒與幼兒是過時的溺愛形式。(他們堅稱這樣的孩子長大會軟弱又依賴;再說,那也不衛生。)

以現代人的感受來看,哈洛的猴子實驗嚴重違背倫理,但有一部分也是因為這些實驗,現在我們才會知道那些權威錯得有多離譜。這些猴子寶寶、我們演化上的近親,是如此深切地需要這種哈洛所謂的「觸摸撫慰」,以至於牠們甚至屏棄穩定的食物來源,選擇了柔軟的觸碰。

在哈洛之後的研究,為觸摸撫慰所具有的力量及其化學作用提供了更多證據。例如,有使用實驗鼠的科學家發現,抓的時候輕柔些並撫摸實驗鼠,對牠們的學習能力與壓力管理有好處。適當的肌膚接觸,對人類寶寶的健康能產生特定且測量得出來的改善:像是心跳、體重、感染抵抗力等。新生兒保溫箱的設計,是要在有保護功能的無菌隔離環境下,安置早產兒和低出生體重嬰兒。但現在有些醫院也會用名稱很生動的「袋鼠式護理」程序來治療這些寶寶――在新生兒一出生後,盡快將他們放在母親赤裸的胸口上,且一次停留好幾個鐘頭。

寶寶貼著母親胸口,能持續且隨時喝母乳,也能吸收有保護力的母體微生物。醫院的研究也發現,如果母親因為生病或其他原因而無法長時間抱寶寶,可以由另一個成人暫時充當肌膚接觸的袋鼠。說母親――或父親、或其他任何一個了解動作需要多輕柔的照顧者――能以肉體的溫暖與觸碰讓新生兒活下來,絕不是誇張的浪漫說法。

圖文摘自:國家地理雜誌 No.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