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的地底王國

撰文:安德魯.拉勒 ANDREW LAWLER
攝影:賽門.諾佛克 SIMON NORFOLK

這位身材清瘦的以色列考古學家輕鬆地穿過狹窄、蜿蜒且滿是凸出石塊的隧道,而我正努力追上他。我們僅靠手機上的手電筒來照明引路,我低身行走,不讓我那破舊的黃色安全帽磨擦到頭頂上的石塊。然後他突然停下。「我給你看樣很酷的東西。」

這條狹小的地道位在從耶路撒冷舊城區往南突出的岩石山脊底下。這片狹窄山脊是古代耶路撒冷城址,如今蓋滿了房子,居民大多是巴勒斯坦人;地底下藏著由天然洞穴、迦南水道、猶大王國隧道和羅馬採石場形成的迷宮。

我跟著烏齊歐進入一個最近發掘出來的空間,約莫是個舒適寬敞的起居室大小。他用手機照亮一根粗短的灰白色圓柱。「這是根拜占庭石柱,」他邊解說,邊蹲下拉開一包凹凸不平的沙袋,露出底下平滑的白色地面,「而這塊是大理石地板的一部分。」

我們立足之處是一座建於 5 世紀的教堂,據說這裡是耶穌在西羅亞池附近治好盲人的地點,因此建教堂來紀念。這座聖堂後來逐漸荒廢,屋頂坍塌了,這棟古老建築也隨著時間成了耶路撒冷龐大地底王國的一部分。

這座教堂是這個全世界花費最鉅、爭議最多的考古計畫之一的最新阻礙。烏齊歐的任務是發掘一條有 2000 年歷史、長 600 公尺的道路;它曾是朝聖者、商人和其他旅人來訪猶太聖殿這個古巴勒斯坦奇景之一的必經之路。但在公元 70 年羅馬軍隊火燒這座城市後,這條重要道路便遭斷垣殘壁掩埋,從此不見天日。

「我們得為了這座教堂改方向,」烏齊歐說:「你永遠不知道會撞上什麼。」他之前已經碰上數座猶太教的浸禮池、一棟晚期羅馬建築,還有一座早期伊斯蘭宮殿的基址。必須為每座遺跡繪製地圖並加以研究,然後找出改道路線,抑或開出一條路。

在英國發掘者靠地道通往這座教堂的那個年代,開鑿隧道是常見的做法。如今,除非情況特殊,這種做法被認為是既危險又不科學。但無論如何,要從這裡的地表向下挖掘是行不通的,因為上方數公尺處就是住宅區,所以有一大批工程師與建築工人要在山脊底下鑽出一條水平通道。隨著工程往前推進,烏齊歐與他的團隊每挖到新區域,就得費力地從上到下把泥土清出來,並取出裡面的陶器、錢幣與其他文物。

隧道工人與會導致坍方的不穩固土壤奮戰,而上方的居民則抱怨對他們家園造成的損害。這項龐大的計畫由猶太定居者組織提供主要資金,位在東耶路撒冷一個特別敏感的地點:以色列在1967 年強占了這塊城區,世界上多數國家也認為這是占領區。(根據國際法,大多數在這類區域進行的發掘工作都是非法的。)巴勒斯坦人稱這個區域為希威谷,猶太人則稱它為大衛城,因為這裡是大衛王所建立的第一個以色列王國首都。

烏齊歐帶我回到那條狹窄的地道,接著我們來到新隧道已完工的區段。這條新隧道與那條陰暗潮溼的英國地道不一樣,是用閃亮的鋼鐵支撐。地上鋪的是閃閃發光、延伸向遠方的古代石灰岩階梯。「這裡有些石塊幾乎跟新的一樣。」我們沿寬敞的階梯緩緩往上走時,烏齊歐讚歎地說:「這是羅馬帝國早期的耶路撒冷主要幹道,朝聖者在西羅亞池淨身後,就從這裡前往聖殿。」

但這是條短命的步道。從這裡挖出的錢幣顯示,這道宏偉的階梯建於約公元 30 年,而監造的是個惡名昭彰的異教徒,也就是因下令將耶穌釘上十字架而聞名的羅馬總督本丟.彼拉多。

《詩篇》中寫道: 「真相從地而生。」但究竟是誰的真相一直是困擾耶路撒冷的問題。在這座同時是三大一神信仰中心的城市,進行考古發掘會造成立即且深遠的後果。地球上很少有地方的考古發掘會像在這裡一樣迅速點燃暴動、可能引發區域戰爭,甚至令全球情勢緊張。

沿著舊城穆斯林區的一部分西牆有一條地下通道,以色列政府在 1996 年開通了這條地道的新出口後,引發了暴力抗爭,這一帶約有 120 人因而喪生。接下來,為了由誰掌管這塊聖地(猶太人稱之為「聖殿山」,阿拉伯人稱之為「崇高聖所」)之下的東西所引發的爭論,也令奧斯陸和平協議成了空談。就連最近在耶路撒冷興建的寬容博物館,也因為破壞了穆斯林墓地而遭受抨擊。

以色列文物管理局( IAA )的余法爾.巴魯夫坦言:「在耶路撒冷,考古是非常敏感的事,它觸及到的不只是研究社群,還有政治人物與一般民眾。」巴魯夫是 IAA 耶路撒冷辦公室主管,這座地下城市已然成為世界上最熱鬧的考古地點,每年大約有 100 件發掘工作。

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馬哈穆德.阿巴斯曾抱怨,這些接連不斷的挖掘工作是一項政治行動,想要靠發現猶太文物來淹沒 1400 年的穆斯林傳統。「在這裡,考古不是單純為了獲得科學知識――它是門政治科學。」尤蘇夫.納雪補充說。納雪是耶路撒冷伊斯蘭信託組織( Waqf )的伊斯蘭考古主任,這個宗教基金會負責管理位在耶路撒冷的穆斯林聖地。

巴魯夫強烈否認他們會偏好某些挖掘出來的文物。他堅稱,不論是迦南人或十字軍,每個時代的文物都會用科學態度檢視。以色列考古學家無疑屬於世界上最訓練有素的一些考古學家。然而在以阿衝突中,考古學被當成政治武器使用也是不容否認之事,而以色列人掌控了在耶路撒冷及其周遭區域所有的發掘許可,因此占了上風。

在這裡,政治、宗教與考古長久以來便深深地相互糾結。大約公元 327 年,君士坦丁大帝的母親、羅馬皇后海倫娜指揮了一間羅馬神殿的拆毀工程。根據一項大約同時期的敘述,「她挖開地面,拂去塵土,然後發現了三支散亂擺放的十字架。」年邁的海倫娜宣稱其中一支是釘死耶穌的十字架。沒多久,聖墓教堂便在原地興建。

大約1500年後,法國學者兼政治人物路易-菲力西恩.約瑟夫.開納.德索西啟動了在耶路撒冷的首次考古發掘,又激起了一波風潮。 1863 年,他挖到了富麗堂皇的墓葬群,憤怒的當地猶太人趁著晚上將他的工人在白天挖出的土又填了回去。德索西不為所動,將一副古老石棺運到羅浮宮,並宣稱石棺中是一位早期猶太女王的遺體。

其他歐洲探險者也到耶路撒冷,尋找聖經時期的寶藏。 1867 年,英國派了個名叫查爾斯.華倫的人來探索耶路撒冷的地底世界。為躲避當時掌控耶路撒冷的鄂圖曼官員耳目,他僱了當地工人挖掘很深的豎井與隧道。華倫異常精確的地圖,至今仍是非凡的成就。但他的另一項遺澤,或許就是耶路撒冷的穆斯林對考古學家持續至今的不信任。

一個世紀後,在以色列於 1967 年的六日戰爭中從阿拉伯軍隊手中奪下涵蓋舊城區的東耶路撒冷後,猶太考古學家發起了幾項重要的科學發掘工作,成為這個年輕國家證明與讚頌它古老根源的重要方式。他們挖出了公元 1 世紀的猶太權貴別墅,裡頭滿是典雅的鑲嵌壁畫與彩繪牆面。但他們也挖出了建於 500年後、失落已久但重要性僅次於聖墓教堂的「新教堂」部分建築,以及早期穆斯林統治者所建造的龐大建築群遺跡。

然而,有些發掘工作明顯出自宗教動機。西牆是大希律王聖殿的平臺遺跡,也是能供猶太教徒祈禱的猶太教聖地中最崇高的一處。但西牆只有少數幾段位於地面上,因此在六日戰爭後,以色列宗教部就開始開鑿隧道,想讓整片城牆重見天日。整片西牆比紐約帝國大廈的高度還長,而且超過一半都被後期建築覆蓋。以色列考古學家丹.巴哈特表示,將近 20 年間,隧道工程幾乎沒有考古學家監控,數不清的資料因此遺失。在巴哈特的推動下,才終於讓開鑿工程由考古學者管控。另一方面,這項工程讓穆斯林懷疑以色列人的真正目標是要穿透西牆,抵達聖殿平臺。

1981 年某個夏天早晨,懷疑成真了。 Waqf的警衛撞見了一位知名的拉比正在敲毀一面十字軍時期的牆壁,牆的後方是一扇位於聖殿平臺下方的古老地底柵門。那位拉比相信失落的法櫃就藏在圓頂清真寺底下,這是伊斯蘭教最古老且最神聖的殿堂之一。接著在地底下發生了打鬥,以色列總理梅納漢.貝金迅速下令封閉柵門,以免衝突發展成為全面的國際危機。

15 年後,換以色列猶太人發怒了。 1996年, Waqf 將「所羅門馬廄」這個滿布灰塵的儲藏室改建成巨大的馬瓦尼清真寺;所羅門馬廄是位在聖殿平臺東南端底下的龐大立柱會堂,也是耶路撒冷最壯觀的地下空間之一。三年後,以色列總理辦公室答應了 Waqf的要求(聖殿平臺的安全工作由以色列掌控),在這裡另闢一個出口,以確保群眾安全。但是他們沒有知會 IAA 。

由於缺乏考古學界的正式監控,重機具很快便挖出了一個大洞。當時在 IAA 負責耶路撒冷考古的強.賽里曼回憶說:「當我們得知這件事情並停止工程時,重大傷害已經造成了。」來自比爾澤特大學的巴勒斯坦歷史學家暨考古學者納茲米.艾爾.朱貝不表同意。「沒有東西遭到破壞,」他說:「我就在現場監督挖掘工程,確保他們沒有挖到考古地層。在他們挖到前,我就會大喊『 Kha-las !』」――阿拉伯語的「停下來」。

後來以色列警方將挖掘出的數噸泥土運走。 2004 年,篩檢泥土的工作在私人資助計畫下展開,至今已發現超過 50 萬件文物。


圖文摘自:國家地理雜誌 No.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