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機性愛可能嗎?

撰文/楊智傑 攝影/郭涵羚 照片提供/楊智傑

未來,如果就是人工智慧無所不能的時代,那麼,人類最基本的性愛慾求呢?當機器人與真人互動的可能性走向新階段,即使人機性愛的歡愉變得可能,人工智慧是否也能創造出猜疑、不滿、嫉妒的複雜情感呢?

人將自身的愛慾投射到物中,與物相愛,並非當代社會才有的現象。

皮格馬利翁(Pygmalion)是希臘神話中一名雕刻家;有一天,他取得了一塊上好的石材,決定將它打造成一尊心目中的維納斯像。然而隨著日子過去,他逐漸愛上這尊雕像。他替她取名為「葛拉蒂亞」(沉睡中的愛人),飾之以華服,餵以美酒,並經常親吻、愛撫、擁抱這雕像以表達愛意。

後來,美神維納斯來到她家,看到這尊栩栩如生的作品,覺得感動,乃賜與其靈魂與生命;等到皮格馬利翁發現其愛之物竟成真人,欣喜若狂,他們相見的那一刻,成為後世許多繪畫作品描摹的主題。

如今,虛擬實境、機器語言學習、人聲模擬、表面觸覺(Surface Haptic)和人工智慧技術等,使機器人與真人互動的可能性走向新階段,而這些感官(視、聽、觸、嗅)技術,則強化了人對物的愛慾揣想。當代的人工智慧學家猶如當年的皮格馬利翁,一刀一斧的替虛無的「物」添加了外觀、髮膚、聲音。

很自然的,位於人性核心的性愛就成了科學家關注的主題。 人和器械之間的性行為自古即有,清代官員夏燮曾記載:「洋人又能制物為裸人,肌膚骸骨耳目齒舌,陰竅無一不具,初折迭如衣物,以氣吹之,則柔軟溫暖如美人,可擁以交接如人道,其巧而喪心如此。」即是一例,單純作為性對象的機械,只是一張精巧的按摩椅罷了。

然而不只是按摩椅。中文的「性愛」(日文的「エロス」,英語:「eros」,古希臘原始神厄洛斯),不只是取得肉體的愉悅,更有強烈的情感參與在其中,性愛是一項身心整合的行動,多個感官的歡愉加總,似乎也無法解釋性愛的本質;部分的總體不等於全部。

而維納斯那股「靈魂的風」,便是人與物間「性」與「性愛」的決定性差別,只是,在今日要創造人工智慧的情感核心,要將無機物的黏土吹入這股神性的風,技術上仍有許多挑戰待克服。

例如由日本人工智慧學者森政弘提出的「恐怖谷理論」。他指出,由於機器人與人類在外表動作相似,人類會對機器人產生好感。直到這相似到達一個門檻──當人類與機器人只有一點點的差別,這些差別會在相似的基礎上被無限凸顯,而讓機器人的表情猶如屍體或殭屍。而當機器人的和人類的相似度繼續上升,到幾乎與人類無異時,人類對他們的情感反應會再度回到正面。

這樣的恐怖谷理論,不只發生在機器人的外貌上,更存在機器人的情感面。你不會對一個電算機吐露心事,當你幾乎要「相信」眼前的AI是一個可以傾心的對象,一點點程式的瑕疵,一次當機,都會導致信任的崩潰,而產生恐怖的感覺──因為你將突然發現自己是在跟一塊鐵皮、電路板和電子訊號相愛。

想像這個情形:當你正向一個原本情話綿綿的AI訴說一天的辛勞,她正微笑傾聽時,她突然有一秒間面孔扭曲,並發出不可解的亂碼聲音,然後旋即恢復正常繼續聽你說話,這會是怎樣一種無法接受的情景。
克服了技術,我們還必須面對人的慾望和人工智慧追求的本質性矛盾。假如人工智慧學家研發出一組完全「人性化的」性愛機器人,他/她或許就不會是一個「理想」的情人了。因為歸根究柢,人造物作為消費的性,本身就蘊含著「控制」的成分:紅燈區的性工作者將自己的一部份身體(器官)物化,性消費者則獲得暫時操弄這個物的權力──AI科學家追求的卻是反向的「對物的人格化」,這與作為性商品的「物」是背道而馳的。

舉例來說,電影《A.I.人工智慧》中高度智慧化的性愛服務機器人舞男喬(Gigolo Joe)就從工作崗位逃亡,最後遇到了主角大衛並成為好朋友,這兩個物之間,卻發展出超越真人的真摯友誼。這是科學家對人工智慧的終極想像,也是上述矛盾的具體呈現。

另一方面,我們在品嘗人機性愛的歡愉之餘,是否同樣願意承擔其苦果?正如所有真實的情感關係,愛慾必然帶來負面情緒,包括猜疑、所求、不滿、嫉妒、控制慾等。人工智慧有辦法創造出這些幽微的負面情緒嗎?如果無法,這樣的性愛,終究只是對不完整人類經驗的模擬罷了。

這需求卻是如此模糊而複雜。我們像活在一個沒有鏡子的永夜中,照不見自己,卻要畫出自己的畫像。並且依這個畫像來雕塑出另外一個自身,與之相愛。 這是人機性愛最大的難題,也是人性的永藏之謎。

圖文摘自:數位時代 Issue 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