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共振的狀態

文字/李惠貞 攝影/侯俊偉 圖片提供/侯俊明工作室

某個造訪台南的晴朗午後,在B. B. Art看到一幅畫風熟悉的作品,上面有一句話,用好看有力的字體寫著──「惟有利他,才足以稱王。」

從很早就在學校裡嶄露頭角、在藝壇上備受矚目,到成為藝術家之路上的種種艱辛,以及近年在藝術拍賣會上屢屢創下佳續成為國際焦點,52歲的侯俊明早已吸納吞吐所有藝術創作的苦與樂。然而,十多年後重逢,我所見到的藝術家模樣,誠摯純樸一如過往,彷彿時間的流動不曾存在。

眼前藝術家拿出一捲捲與真人等高的圖紙,攤在地板上,對照貼在牆上的一幅幅畫作對我們說明,那是他邀請網友共同完成的創作概念,最近期的作品。暫稱為「身體圖」。

「圖跟文的搭配,其實是一種共振狀態。」藝術家說,「例如〈枕邊記〉或〈求愛遺書〉,文字跟圖像是相互獨立的、平行的存在。圖不是為了說明文字,文字也不是要去作為圖畫的註解,而是一種相互加乘,在同樣的情境脈絡底下,不同方式的表現。」

完全沒有遮蔽的揭露是危險的

作為一名情感豐沛的藝術家,以創作抒發情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說,有時候,文字不是要自我揭露,而是故意去製造一個「文字障」,用文字來隱藏意義。感覺好像在文字裡說了很多祕密,但其實是用比較不相關的祕密去掩蓋不想被揭露的祕密,「用比較次要的B去掩蓋最關鍵的A。」表面上做了很多揭露,其實沒有。不只是文字跟文字的相互覆蓋,還包括文字對圖像的覆蓋。

「一般人對文字比較敏感,習慣文字的閱讀,對圖像的閱讀就沒那麼有把握。因而,比方說我在圖像中表達了一個很真實的狀態,可是我不想被看到,就寫了一些顧左右而言他的文字,聲東擊西去轉移焦點,運用文字去把觀者可能在圖畫裡感受到的東西把它轉移掉、或淡化掉。」

「書寫是一種表達,也是療癒。但很多時候,你還是需要一些縫隙去閃躲。完全沒有遮蔽的揭露,其實是危險的。而且恐怕自己也不見得能承受得住。」

以書寫淨化自身

文字能力很好的人,通常也是大量閱讀的人。但侯俊明的回應稍稍令人吃驚,他說自己並不是讀很多課外書的人(因為小時候讀小說被認為「沒有用」),他的文字基礎,來自國文課;認真背古詩詞,同時花很多時間寫作。在已不需要交週記的國二時期,他還是天天寫很長的日記給導師改,並從中得到精進的力量。

成為藝術家之後,也有一年的時間,每天進工作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信給朋友,離開前也寫,然後真的會寄出去。「把書寫當成一個儀式,刻意讓自己的心沈靜下來。感覺有人聽我說話,感覺自己在書寫過程中被某個人了解,被某個人支持。然後我把我的夢想、我的工作計畫、我的困難都寫上去,寫完後情緒有了安頓,就可以開始工作。」

侯俊明說自己的書寫有幾個進程,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寫格言,後來用說故事的方式,然後是自由書寫,再來是自我探索、對話。

「自由書寫的時候,經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文字出現。那有點像是在清東西,最一開始流出來的可能是含有各種雜質的髒東西,可是你讓水龍頭的水繼續流,雜質就會愈來愈少,水就變清澈。書寫也是,越寫就越清澈,然後有些字會自己跑出來。」

文字本身就是力量

在侯俊明的創作中,因應不同的主題以及當時的創作心理狀態,經常使用不同的繪畫媒材;文字也是,鮮少看到他用同一種字體書寫表現。讚嘆他的字好看,藝術家本人卻似乎頗感意外,「我的字很醜!」

雖然現在很習慣以毛筆寫字,但他坦言小時候書法並不是寫得特別好。然而那無損他對文字的喜愛。「文字本身就是圖像。就像我們去看埃及的碑文,去看藏文,雖然看不懂,可是我們隱隱約約知道裡面隱藏某種訊息,然後被這種訊息吸引,讀不懂,完全不了解,可是還是會被吸引。文字的線條本身隱含著你不了解、可是你知道一定有東西在裡面的一種力量,然後會去敬畏它,對它好奇。」

所以當作品在國外展出時,侯俊明完全不擔心觀眾對中文字的不理解。「雖然我的作品中有很多文字,但我並不預期每個人都要去閱讀它。有時候讀不懂,更好。就像聽歌,就算你不懂歌詞,還是會被旋律吸引,等到有一天了解了歌詞的涵義,又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可以從不同的層面上去受到感動。」

淋漓盡致的奮鬥謂之浪漫

「文字還有一種魅力,在於命名。」

侯俊明以〈侯氏八傳〉不同階段的自畫像說明,這些自畫像是藝術家每個生命階段的自我認同。「每個階段我都給它一個名字,我認為唯有透過命名,我們才能夠去認識這個事物,才能夠對這個人、這件事有個定位。古人不是會有很多字跟號嗎?那其實就代表他的自我認同跟自我期許。除了父母給的名字,還對自己有些期許,所以為自己命名。我覺得我的文字創作有很大部分都是在做這種命名的工作,為我所在意的事情命名,為我所渴望的事情命名。」

問他最常被引用的「格言」,侯俊明笑了。他想起年少時期寫在宿舍門口的一句話──「淋漓盡致的奮鬥,謂之浪漫。」當時被同學廣為傳誦。

「我們一般對浪漫的想像,總是輕輕柔柔的,海邊散步啊,燭光晚餐啊,這叫浪漫。可是我對浪漫的定義,就是一種非常極致的付出,去追尋夢想,那才是浪漫。」

2002年,當年初認識藝術家的我曾在《36歲求愛遺書》編輯筆記中寫著,「身為一名藝術家,侯俊明最令人折服的藝術魅力來自於他的『誠實』──敢於表現人性中最被隱藏的部分。」如今我認為他的魅力早已超越那些,有一種紮紮實實的生命力道在他的言談之間。是的,那是一種極致的付出,謂之浪漫。

侯俊明

1963年出生於台灣嘉義縣六腳鄉,貫以「六腳侯氏」署名,畢業於國立藝術學院(現改制為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第一屆。90年代以裝置、版畫形式進行創作,大膽挑戰禁忌、富儀式性,作品恆常與當下台灣政治環境和社會現況有密切關聯,曾於1995年及2013年受邀威尼斯雙年展等國際展。近年創作轉向心靈探索的隨手畫、自由書寫和以文字形音義為發想並結合臺灣民俗信仰之漢字創作;並於2008年起陸續於橫濱、台北、台中、曼谷及嘉義等地進行〈亞洲人的父親〉訪談創作計畫,其最新的創作系列〈身體圖〉創作也依訪談模式進行身體慾望的意象探索。
著有《搜神記》(時報出版)、《三十六歲求愛遺書》(大塊文化出版);《榖雨‧不倫》(華藝文化出版);《鏡之戒》(心靈
工坊出版);《侯俊明的罪與罰》(田園城市出版)及《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侯俊明的塗鴉片》(心靈工坊出版)。

圖文ˋ摘自:Shopping Design 設計採買誌 Issue 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