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吊環上的人 通勤者

撰文、攝影 I 萬岳乘、詹樹樹、李采玲、黃慧倫、郭恆成

城市裡的Straphanger， 他們懸吊著進城，晃盪在時速六十公里的鐵皮箱子，有人說他們是城市的救星，如果說「馬路上的不存在」是一種貢獻，那他們每天貢獻一點，從十分鐘到一小時，把自己的歲月菁華壓縮在沙丁魚罐頭裡，日積月累，換取地球文明。

吊環手的輪迴從衛星看下來閃閃發亮的地方，那是台北到新宿，北京到紐約，約翰尼斯堡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如果你要找到更長的地方也可以，但說他們是文明的推手，不如說他們是吊環手來得體貼，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掛在吊環上的人」，從一九二二年台北把第一個人吊在上面後（當年日本人創立「台灣自動車株式會社」，引進第一輛公共汽車），一百年來就沒有停止過，早上掛上的，下班時間，再把他們掛回去，短時間內也不會知道，最後一個掛上去的人會是誰，可能是一百年後你兒子、孫子或曾孫。

但可以肯定的，無論時代如何飛輪般進步，燒柴油的公車到燒核能的電車，高科技的磁浮列車最後進化到念力車，我們像火箭般瞬間位移，但是，掛在吊環上的人的姿勢千百年來並不會改變：漲紅的指頭、長繭的手掌、緊張的臂肘、纖維化的脖子、僵硬的肩膀和變形的脊椎、抽筋的屁股、暴筋的小腿、肌腱炎的腳跟、脫皮奇癢的雙腳，是屬於族群的光榮徽章也是對懸吊文化傳承的堅持，從曾曾祖父對人類文明的印刻，如果有發號碼牌，至少頒給他們一些紀念，第「ｘｘｘｘｘｘｘｘ個吊環者，感謝你對台北文明的貢獻，全體市民以及海內外的朋友感謝你，和你側彎的脊椎，以及紅腫的屁股。

但至少，人類只要決定接觸，吊環者的輪迴就不會停止。至於無心插柳造就的一座台北城，說是偉大貢獻，未免不切實際更是不合乎比例的崇高比喻，對Straphanger 也絲毫起不了作用，他們的每天並不會有什麼不一樣，仍然要趁早起床，把襪子翻面，啃食便利商店出品冰冷的御飯糰，喝第二杯半價會多買一杯的咖啡，期待分秒後的時間，那掛在吊環上的日子，宿命或運氣，且就看你怎麼說。

車廂空間無限大

坐在台北路線最長的公車，可以耗費大半的時間，仔細地回想有關的一切。當司機轉開紅色扭桿，氣壓筒把門推出去，素昧平生，這輩子沒見過一面、更不用說曾經交談過一句話的人，就這麼唐突地走進來，沒經過我同意，毫不愧疚地在我已經擁擠的方寸又再圈出一塊他的範圍，而當另一個人過來瓜分他的土地後也露出嫌惡的表情，難道他忘記了這原是我的土地連嫌惡的權利也被他剝奪去，幾分鐘後一再重複，一層層的擠壓看似無可能的空間，司機大哥仍豪邁的招呼大家上車，和氣的語調一點也不察覺後面肉體的扭曲。

當開始有人浮起來，人人被迫尋找附近的縫隙，搶著把縫裡空氣吸出來，以維持不得不的生命，當有人疊在一起，通勤者的脾氣仍好得不像話，明明一百個人卻鴉雀無聲，只聽見此起彼落，謹慎的呼吸聲。畢竟司機最大，你可曾經按錯鈴而驚慌地像隻待宰的羔羊，暗暗祈禱剛好有人下車﹖

而你可曾經聽到別人按錯下車鈴聲卻不肯乖乖認輸下車，全車的人只得跟司機耗在車站，因為「沒人下車，我就不開」，搞得全車人好尷尬，五分鐘後，五分鐘是極限，悶熱的鐵皮箱，當褲腳滴出汗水，臉妝濕透剝落， 當小孩大哭……終於有人站出來安撫，安撫誰﹖當然是司機大哥「大哥，賣啊捏啦，吸累啦，你就開車吧……」發動引擎的一剎那，大家內心都暗暗的舉行小小慶功宴。

只有這時候，通勤者間的某些微妙火花，傳遞無形波紋，把來自四面八方陌生的一群人，糾結出生命共同體感覺，例如剛剛的狀況，齊力解決一個難題，或遇到極端的危機，公車集體被挾持，或基於某意識形態的炸彈使公車時速不能低於六十，或在歹徒決定處決第一個人時跳出來自願，或推薦其他人；某胖子心臟病發，搭配一名瘦弱小護士騎上肚子猛暴地撞壓肋骨的畫面；爆發衝突，跟潑婦解釋其實導盲犬是可以上車的；最常發生的英雄的事，則是性騷擾，你會發現男士們變得特別勇猛，尤其是旁邊跟著女伴時，結局一定是伴隨全車掌聲的把色狼押解到警局，這時突然誰也不趕時間了。

大眾運輸的確是表現英雄主義的好地方，影片上經常見老小為讓座面紅耳赤，幾分鐘後總有正義中人跳出來質問小人有沒有家教，小人則以有沒有禮貌反唇相譏，但，Fuck，現在小孩真愛辯。一問之下，讓座竟同時困擾許多Straphanger，坐與不坐終究是個難題，乾脆選擇站到天荒地老以避免困擾，不管剛剛才離開手術室腿上還長著瘡。因為我們始終無法判斷來的是孕婦還是內分泌失調的胖子，我們也無法估計這位老頭是自尊還是痔瘡，硬跟我僵持，然後被某胖子趁空檔占走原本屬於我的位子，那個我坐了許久已產生感情的位子。我們也無法揣度這位穿「吊嘎仔」的禿子到底是縱慾到體虛，一上車就抱住柱子喘，理智告訴我應該讓他位子，但感性的我卻告訴我，應該讓他靜靜在這根柱子，度過殘餘的生命。最掙扎的，看著帶著討厭小孩的討厭母親，上車就惡狠狠地瞪著你，我欠你嗎？明明就是個殺千刀愛吵鬧的小孩，偏偏露出楚楚無辜的表情，跟我們這種白天被老闆蹂躪到失去自尊的上班族搶位子。

我們也無法理解為何台北市有這麼多八十高齡卻還精壯如牛，每天在運動館打免費羽毛球，輕輕鬆鬆15K 的，卻擠滿車廂覬覦我的位子。Straphanger的掛環，還是他們最妥當的避風港。

文章摘自：潮人物 43期